第312章 辨经
虽然阿尔斯兰话语里从未直白的吐露对耕种的厌恶,但人细腻的情感,总是在不经意间就会展露。
看人的举止、神态、语调,都能得到判断。
这样一个并不真心喜欢种地的人,结果却比那些自称农夫的同族,坚持到了最后,确实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。
面对盖里斯的问题,阿尔斯兰先是看了眼不远方的聚落,又看了眼那稀疏的农田。
然后,吐露出自己心声。
“成为农民就真的好吗?”
盖里斯有些明白了,这并非是厌恶,而是困惑。
在想明白那些道理之前,阿尔斯兰缺乏对未来的目标,不论是放牧又或者农耕,都让他感到不解。
也正是这样的困惑迷茫,才促使当他遇到盖里斯的时候,听到盖里斯讲完故事便自愿过来追随。
盖里斯在他的眼中,不论是否为先知,但总归是智者。
而能有这种困惑,也足以证明阿尔斯兰并非什么蠢人。
事实上,正是因为知道的越多,方才越了解自己的无知,而不会贸然用各种臆想的事物取代客观现实。
农耕就一定是进步吗?
对于人类族群而言,还真是如此,因为没有农耕的话,那么人类的人口上限就注定被卡死在某个阶段。
若是采用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,那么每平方千米连一个人都找不到,而若是游牧迁徙,则能大约找到两个人。
唯有来到农耕时代,每平方千米的土地上,才能找出来十个人,由此人类迈向地球作为强盛的种族。
可对于个人来说,真是如此吗?
智人的身体并不是为了农耕而设计的,对于人类来说,在荒原上奔跑、去爬树才是基因里所给予的准备。
猿人了几十万年,将脊柱挺直,然而只是几千年的功夫,就要不停的弯腰去除草、清理石块、挑水浇地……
为此,人的脊椎、膝盖……身体的各个部位,都在被强行磨损着。
不论是关节炎又或者腰椎突出,突然间就和农耕时代一齐出现了,还能加上痔疮与疝气。
还不止如此,定居的生活,使得人类不必再经受风霜,看似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。
可只需一代人,人类的生育就会打破先前的臆想。
定居的生活中,人类的繁衍机会增加,谷物的提供使得乳汁不再限制婴儿的营养摄入。
纵然缺乏母乳的缘故,人体免疫力下降,加上人群密集致使传染病高发,以至于婴儿死亡率居高不下。
可人口的总数,依旧是迎来了“爆发”。
更多的人口,意味着需要更多的农田,而更多的农田意味着人口更加聚集。
人口的增加速度必然超过农田的增加速度,从长期来看,无一例外农耕时代的人类生活质量,体现为一个稳步下滑。
在资本农业兴起之前,所有的农业技术改革,都推动了人口爆发,以及生活质量下滑这么两件事。
人就是这样,当他们通过辛苦工作得到更多粮食的时候,并不会让他们更加富足,而是将要面对更多、更多的孩子……
然而这是能够改变、能够逆转的事吗?
当一个部族、选择了农耕,人口开始暴涨的时候,那么其他的部族只有选择加入或者迁徙。
游牧与农耕的局部竞争中,其实向来赢多输少,毕竟马带去了额外的优势,然而生活空间却在不断被挤压。
游牧生活,本身就是农业革命中,畜牧的一部分。
即便如此,将时间线拉长,就会发现,任何来到农耕区的游牧民,都成为了农民。
而农耕区也永远在向草原、荒漠、原先被认为不能耕种的土地延伸,只有土地荒漠化才能遏制……
最终,旧的生活注定被终结。
这就是历史大势,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大势。
赢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和族群,输的却是其间的具体个人。
阿尔斯兰自然是没有想的那么多,对于他来说,其实很简单。
在罗姆苏丹国,突厥部族作为重要的军事力量,通常来说是享有各种特权,减免大量税收的。
毕竟,如果没有部族的支持,罗姆苏丹根本无法对抗这片土地上的希腊人。
事实上,并没有证据证明在1095年的曼奇科特战役后,安纳托利亚地区的人口发生成分上的巨变。
直到后世土耳其进行基因测序的时候,也愈发证明大量所谓的土耳其人,其祖上都是希腊血统。
可一旦部族拥有农田,那么他们就需要缴纳田税,在这个问题上突厥人与希腊人、亚美尼亚人都是一致的。
而农田的扩张,又必然限制部落民全民参与军事的行动力。
到那时,就如阿尔斯兰早先说过的:“不再是他们有能力劫掠别人,而是他们将要被劫掠。”
收税一词,在阿尔斯兰看来,同劫掠并无区别。
无非一种是不可控的,一种是相对可控而又长期的。
不论是希腊人、亚美尼亚人、突厥人,只要是罗姆苏丹国中的居民,他们所缴纳的每一分税款,都不会给他们带去更好的生活。
只会是换来统治阶层,更加强盛的镇压能力。
“作为狮子,我并不是拒绝农耕的生活,而是害怕那个未来。”
种地,意味着失去武力,意味着要交税,意味着将要失去自由,成为土地的奴隶,意味着普通人无法预想到的可悲未来。
“那就改变这个国家如何?”
如果说,封建主的税款,基本上只是为了满足领主的战争与奢侈品需求,自然毫无意义。
可如果说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家,可以将税款用于公共建设,那么才是改变。
拿安纳托利亚来说,这边既存在草原又有高山的土地,虽然大部分地区有天然的水源,如河流和泉水。
可长久以来的战争破坏,使得各地区缺乏成熟的灌溉系统。
整体农业水平,是日渐下滑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