琴声铮然一响,是个很尖利的颤音。许多人都是一惊而起,茫然地四顾向周围。有人猛地站了起来,大喝了一声,”好!”这声喝彩似乎唤醒了迷茫的人们,让人群骚动起来。窗突然打开了,让夜风从厅堂的东面穿过西面,门也突然大开。那红衣女人行了一礼,向外头走去。几乎是同时的,人流也跟着动了,好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,他们如潮水一样追随着那个红衣身影,不愿意让她在眼前消失,也不愿意让那座巍峨的冰雪城,那白衣的男人,那晴朗的天空在他们面前消失。
祁念短促地吐出一口气来。
“你也要追去吗?”在他身边,宁无歌挑着眉毛看着他,两条黛色的眉在眉心打起了小小的结,“你动什么?”
“他们……他们要去做什么?”
“这也是无忧坊想出来激起人们观看热情的法子,每场戏的后半段都要叫男女主演登上花车,观众紧跟其后,边欢呼边观看。待到一场戏终了,花车便会点燃烟花,与民同乐,每一个喜欢这场戏的观众都会往花车上丢花,以示他们的喜爱。 “
“每一场戏的故事,都是这样的吗?“
她凝望着他,过了很久,眼睛里才突然多出一点笑意,是冷的,配合她的表情来看,更像是个嘲讽,“不是啊,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会这样的。”
祁念沉吟着,“我只是觉得……“
“什么?“
“这女人一定很伤心。“他突然说。
“因为这男人从来……从来没有爱过她么?”宁无歌又皱起眉了,这回是深深的。
“不是。”他犹豫一刻,“因为他从来不懂她。”
“就为了这点小事么?”
她拉起了他的手,带着他往巨大的幕布后面滑去。这一次祁念没有挣扎,他看到红衣的少女和白衣的青年在花车的最顶端且歌且舞,人群也拥挤着往前去,想要抓住他们的哪怕是一片衣角。但宁无歌拉着他渐渐地走远了,把这一切混乱,华丽而疯狂的景象抛到了脑后,他们似乎正逆着人群走着,因为人声渐渐地稀少着了,一层层厚厚的幕布挡住了他们的去路。宁无歌轻手轻脚地绕开了它们,没有和祁念说一句话。是胡笳,有一声没一声,带着点繁华过后的味道,清清冷冷地响着,像是特意为他们伴奏。
“宁姑娘还是想要杀了我么?”他突然问道。
“……你为什么会这样想?”女人问道,没有回头。她还是拉着他的手,手指有力欣长,力道不弱,手指紧贴着手指,凉津津的,却没有汗,像一块玉。
“不知道是为什么。”祁念斟酌着说,这一次的斟酌却又与他面对醉汉和面对乔睨的时候截然不同了,“我总感觉你是想杀了我的,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。”
她哧地一声笑,转过头来,歪着脸看他。脸蒙在朦胧的红影里,像是某种决意杀人取血的妖邪,虽然阴狠,但还是笑盈盈的,“世上比死还可怕的事还有很多。你怕我?”
“不怕。”
“真的?”
女人于是逼近了一步,纱帐被她行走间带起的风吹动了,几乎要拂动到他们的脸上。一切都是朦胧的,脉脉的,即使是再清澈凄清的月光也不免变得迷蒙。她的手松开了他的,改为捧着他的下巴,拉着他靠近她,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,问,“脸红什么?”
这一声问话好像情人间的低语,然而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,不是彼此的情人。帘幕在风中飞舞着,在他们的头上不断地拂动,他的脸确实难以自制地热了起来,或许是因为她的脸实在靠得太近,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值得探究。他听见那个扮演左使阿宁的女孩子正在花车顶上放声高唱,一开始,他没明白她到底在唱什么,但是后来他突然明白了,她唱的是那八个字,翻来覆去,带着所有的热诚,爱意,绝望,伤心——情虽长久,终有尽时。
“她爱他吗?”他突然问。
“什么?”
“她爱他么?”他又问了一遍,不相信宁无歌没听见他第一遍所说的话。
宁无歌笑起来,无声地,“若是她爱他,又怎么会放手呢?他们说真正的爱,是到死都不会放手的。”
“是这样么?”他喃喃地说,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地陷落,纵横交错的光线好像一张华美的网,从头顶一圈一圈将他缠住。宁无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。他突然向她伸出手去,无歌以为他要摸她的脸,往旁边避了避,但是他只是取下了她头发上的一瓣纸屑,不知道是什么欢呼的人洒在上面的。
少女的声音终于到了最高点,像一只飞鸟一般直冲凌霄,狮兽们抛去懒散的姿态,开始咆哮着加速冲锋,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一下子涌了进来,清晰地如同炸雷轰然而响。原来这里离外面只有一步之遥了。祁念推开无歌,将纱幔掀开,无数盛放在夜空中的烟火在这一刻炸开了,将整座无忧坊的轮廓渲染的美映绝伦,流光溢彩的花车上,白衣的魔尊终于重新找到了左使,向她许下了爱的誓言,彼此深吻,将这一瞬间绵延成永恒。观众们欢呼起来,喜不自胜,却也泪流满面。祁念沉默地望着这一切,但宁无歌拦住了他,下巴向栏杆外头扬了扬,“喜欢那个?”
梅酒的香气抖落而开,红影倾倒下来了,在这层层叠叠的纱幔背后,男人和女人互相望着,看不透彼此眼眸中的深意。在这一帘虚影的背后,遥远而喧嚣的街道之上,年轻的他们正互相拥抱,许下永不相负的美好誓言。戏文里的说辞,也能成的了真吗?
没有人知道。
但他们还是靠近了,或许只是想将对方的脸看的更清楚些。夜空下无歌的脸孔半明半暗,像精怪一样的美丽,她一直笑着,但这笑容却使祁念无端地觉得她就要被拖进黑暗里,被暗藏在那里的野兽彻底地撕碎。
有什么东西打破了这一刻的对峙,或许是幻相所致?但祁念很快意识到,那根本不是幻相,真的有人在尖叫。
“火!火!”他们喊道,以自己最大的惶惑,惊讶和惧怕,“走水了!走水了!”
正在拥抱着的演员们张开嘴,发出无声的尖叫,他们的脸因为惊恐而扭曲。狮兽们吼叫着,因为灼烧的痛苦而原地打转,那颗梦似的,曾经被无忧坊主骄傲的喻为“我的全部”的巨大花球正在花车的顶端快速地燃烧着,烟火的坠落引燃了她脆弱而华美的身躯,使她不堪重负地渐渐往一边倾斜,人流如潮水一般迅速地往两边分开了,往四处逃散。这回他们是真的在互相践踏,争取那转瞬即逝的逃生机会,他们的尖叫声传到高高的楼阁之上,已经微不可闻,而他们的影子在地砖上的投影,则更像一个百首百足的狰狞怪兽。
宁无歌急促地呼吸了起来,火光也同样引燃了她的眼睛。她低头,在男人的鼻尖上蜻蜓点水般地一贴。她的皮肤一直很凉,所以几乎不会有人的肌肤相贴了的感觉,祁念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像一片玉在鼻梁上轻轻一刮。
一触即分,她后退进了黑暗中。